黑白四章

美像鹤鸟一般高声啼叫，那声音使天地一振，但旋即消失。
——三岛由纪夫

白一章

不能说秀秀不爱她的工作。她在一个研究所的资料室工作，每天做的事就是整理调查数据，录入数据。她的工作量不小，有时候到下班还做不完，就不得不加点班。有的项目有交活期限，时间紧迫的时候也不得不加点班。但是多数情况下，没有交活时间要求，她只需要按照正常的节奏来做就行，可以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完成。干的时间久了，她慢慢摸出了一些规律，有时候找到一些小窍门，还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比如一组数据以某个数值占绝大多数，她就先用复制把这个数字输入，然后依次把那些少数例外的数字改过来。领导对她的工作很少表扬，也很少批评，她是一个不拔尖也不落后的职员，就像她的相貌一样，不美艳也不丑陋，大大方方，平平淡淡，头一次碰面的人不会回过头来追着她看，也不会因为不好意思看她而垂下头。
秀秀从大学毕业后就进了这个研究所，已经工作了八年，整整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秀秀也从22岁的女孩子长成了30岁的女人。这期间，她的身材稍稍有点发福，要是用褒义词来说，就是更丰满了一些。她本来是极其苗条的类型，现在臀部略微加宽，也更多肉——大约是生孩子的结果；乳房也比婚前更加饱满，遗憾的是乳头颜色变深了，从原来的粉红色变成了深棕色，个头也从原来的野生小樱桃大小变成了小个儿的车厘子那么大——无疑是人工哺乳的结果。
秀秀的爱人小熊是通过表姐找到的。表姐跟个外地男人结了婚，那人在银行工作，高高的个子，长得像黄晓明。虽然大姨和大姨夫一开始不愿意让女儿找外地人，怕亲戚来北京太麻烦，但是表姐自己愿意，他们也就无可无不可了。表姐看上他的长相了，再说工作也不错。表姐给秀秀介绍了丈夫的同乡，也是同事。虽然长相不如她丈夫那么英俊，也还算差强人意。男的还看什么长相不长相的，差不多就行了。再说，自己也不是那么漂亮惹眼的人，也没什么心气儿挑。
秀秀的婚礼办得中规中矩，包了一间饭店的大堂，得有二三十桌吧，每桌的标准是3000元。即使这样，收到的礼金还是超过了婚礼的花费，也算是一笔盈余吧。如果婚礼全都是赔钱的，那么这种婚礼模式就不会流行起来。婚礼上放映了他们请人制作的视频，配上音乐，跟电影上看到的那些婚礼差不多。那些花费不菲的婚照和美好的音乐营造出了一种很浪漫的气氛，虽然秀秀和小熊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只能算一般，没有什么真正的激情之爱。
婚后第三年，秀秀生了一个男孩，父母高兴得不得了，她也很自豪。虽然现在都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心底里还是觉得生男孩成就感更大，主要是从周围的气氛感受到的。父母公婆都比生女孩高兴，兄弟姐妹都比生女孩艳羡，那微妙的差异不是中国人感觉不出来，大约是来自咱们民族文化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吧。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秀秀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闲暇，孩子在三岁之前处于完全离不了人的状态，姥姥姥爷全出动，全家人围着孩子转。就这样，一个不留神，孩子有一次还是从超市的购物车上摔到水泥地上，咚的一声，秀秀心疼了半天，生怕孩子就此摔傻了，成终身遗憾。好在没大碍，秀秀这才松了口气。孩子夜里一哭，秀秀就睡不好，总要起来抱起他，结果把自己搞得整个白天都昏昏沉沉，经常上着上着班就打盹。幸亏资料室很少有人来，让别人发现上班时间打盹可就不好了。

黑一章

秀秀长得非常漂亮，从她记事时起，周围就总是飘浮着小男生怯生生的目光，或者是成年男人贪婪的目光。这目光她小时候没啥感觉，青春期之后就开始有了感觉，有时候她会装作不经意地顾盼一下，对方马上就会露出不安或者贪婪的表情。天生丽质难自弃，秀秀即使从不搭理，也还是受了些打扰，所以考试分数就总是在70分上下游动，名牌大学是没指望了，只好上了一个自费的私立大学，学的是表演专业。但是表演要有天赋，长得漂亮不漂亮倒在其次。姜文长得就不漂亮，周迅也不是那么漂亮，可是人家浑身都是戏，让所有学表演的人羡慕嫉妒恨。嫉妒归嫉妒，这本事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后天怎么修炼也不成的。所以，秀秀一毕业就失了业，几次试镜机会都没有成功，让她对演艺事业有点望而却步了。
秀秀学业不优异，可是爱看闲书。20岁时，她无意中翻了一本西方哲学史，虽然有点半懂不懂的，可是看到古希腊哲学，她一下子就被伊壁鸠鲁哲学吸引了，因为里面有很多关于人应该享受生活和获得快乐的话，她正处于为自己一生的道路定位的阶段，所以一下子就读进去了。伊壁鸠鲁哲学让她很有共鸣，觉得这就是她一生最值得做的事情。如果人能够一辈子生活得快乐，甚至兴高采烈，那才对得起自己，才算没有白白来人世一遭。人除了这几十年的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不会留下来，除非是有大才气的人，像那些大诗人、大哲学家、大科学家，一般人能在身后留下什么痕迹呢？什么也不会留下。即使是那些天才、那些大人物，他们留下的痕迹（他们的书，他们的诗歌，他们的音乐绘画，他们的精妙思想）在地球热寂之后，也全部灰飞烟灭，化为无形。想明白了这一点，秀秀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方向：那就是尽情地欢乐，追求肉体和精神上的愉悦感觉，追求快乐就是她终身的事业和生活方式。年轻时享受年轻时的快乐，年老时享受年老时的快乐，快乐终身。
就因为这个想法，秀秀找到了一个在虐恋俱乐部服务的工作，就像那些在洗浴中心工作的女孩一样。不同的是，她的工作像做游戏，如果她一直做这个工作，那她的人生就是一直在做游戏，正符合她对人生的定位：追求快乐。
秀秀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为俱乐部里的人服务，多数时间，来的是喜欢受虐的男人，秀秀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折磨这些男人，为他们带来快乐；少数时间，有喜欢施虐的男人来了，她也扮演奴隶的角色，受这些人的折磨，为他们带来快乐；偶尔也会有需要服务的女人，她也可以为她们服务，但是感觉就不像跟男人做游戏那么有趣。在做游戏的过程中，无论是做主人，还是做奴隶，她都能体会到快乐。虽然一开始，她只有做主人，才能体会到快乐，但是时间一长，做奴隶她也能感觉到快乐了。
秀秀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觉得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惊喜和刺激，充满了快乐，每一天都活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

白二章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儿子小小病了，小脸烧得通红，一量体温，不得了，39度5。秀秀赶紧叫起小熊，两人打车奔儿童医院。到医院一看时间，夜里三点半。
儿童医院急诊室那个阵势把秀秀吓得够呛，整个候诊大厅全都是急赤白脸的家长跟他们的小孩，满满当当，乱乱哄哄，小孩哭大人叫，看上去就像农村的集市一样。秀秀拼命挤到护士的分诊台前，大声嚷着说：“我们家孩子发烧40度了，能不能往前排排？”那个又高又壮、满脸横肉的女护士不耐烦地说：“这儿的孩子全都是40度，排队去。”
秀秀本来害怕得要命，因为听说有的孩子发高烧会烧傻，以后万一成了低智人可怎么办？可是，一看四周那些全都在发高烧的孩子，她心里反倒不像原来那么担心了，护士和其他家长的淡定，把一件让她心里发抖的事情，变成了一件没啥大不了的寻常事情。护士递给她一小瓶酒精，跟她说：“把孩子棉衣脱了，用酒精给他擦腋下和胸口，这叫物理降温，懂不懂？”她赶快听话地照做，心里充满感激，比刚来的时候踏实多了。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这叫急诊呀？不如改叫“着急诊”得了。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孩子的前胸后背，干巴利落脆地吐出两个字：“肺炎。”接着就开了验血单和胸透单。排了一个多钟头的队，30秒钟解决问题。接下来，他们带着孩子跑东跑西，跑上跑下，去验血，去胸透，去取胸透结果，去取验血结果，去开药，去验方，去交费，去领药，全都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还隔着一座楼，要在曲里拐弯的楼道里来回奔走。最麻烦的是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里，要不断地跟人打听，可是对方往往也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一边奔走，一边诅咒，骂医院，骂大夫，骂楼道没有标识，骂各个环节的设置不合理，骂根本没有人为病人的方便稍微用一点心思。关键还是社会主义不好，资本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吃大锅饭，大家能凑合着抢上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资本主义才是一分钱一分货，花什么钱享受什么服务。可要说资本主义好吧，也只是对有钱人而言，不是对工薪层而言。这间儿童医院旁边就有一所私家医院，窗明几净，门可罗雀，进去问了一下价钱，这个肺炎要想看下来没有一万也得几千，一般工薪层连想都不要想。谁让你没钱呢？谁让你舍不得钱呢？你就活该去享受菜市场式的服务吧，还抱怨什么呢？
最后在五点的时候，总算给孩子扎上了吊针。由于孩子小，血管细，扎手背还不行，不得不扎在脑门上。前面扎针那孩子大哭大闹，跟杀猪似的，轮到小小的时候，小小已经吓傻了，连哭都没怎么哭，就让护士给扎上了。幸亏护士训练有素（也许是熟能生巧），一针就见了血，没有来回乱扎乱找。看着小小紧紧闭着眼睛，抿着嘴唇，秀秀心疼得不得了，可是也没办法，只能默默守着他一直到天亮。孩子的烧退了，她这才最终舒了口气，焦躁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黑二章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秀秀照例上夜班。因为是礼拜五，来的人比平时多，舞厅酒吧和三层楼的几十个单间全部爆满。窗外北风呼啸，飞沙走石，窗内却香气袭人，温暖如春。中央空调控制的室内温度比一般宾馆的26度略高，达到裸体舒适的28度，因为俱乐部活动中会出现大量需要裸体的场景。
有一位男士约了她24小时，他是奴隶，她是主人。按照俱乐部规定，所有的对子都是双向选择的，只有一方乐意，另一方不乐意，关系不能成立。秀秀非常漂亮，所以她的门槛比较高，她不但要挑对方长相身材，还要挑学历阶层，特别是要有幽默感，因为跟没有幽默感的人在一起会搞得很无趣。按照她的苛刻标准，她挑上了小熊。小熊个子高高的，大约1米85，肌肉是练过的，腹部六块方形腹肌若隐若现，胳膊也很粗壮，有微微隆起的条形肌肉。小熊是个海归，从事IT业，自己开着一家公司，有一百多名员工，他是公司老总。平时大权在握，颐指气使，所有的员工都对他毕恭毕敬，又敬又爱，而他却因此有了受虐的渴求，一种被他人奴役的冲动。
秀秀舒舒服服地坐在一个宽大的布艺单人沙发里，沙发的柔软度非常好，她往里面一坐，好像整个身子都陷进了棉花包，柔软的感觉裹着她的全身。时近午夜，睡意袭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有点昏昏欲睡了。
正在这时，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但并不是怯生生的敲门声，而是有点俏皮的鼓点式敲门声：当——当当当——当。秀秀一听就对这个人有了好感，她预感到这个人应当是个有趣的人。
她说：“进来。”
门开处，小熊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们两人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像两只凶猛的野兽在树林中不期而遇，在测量对方的凶猛程度，默想自己降服对方的策略，但是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小熊立即垂下眼帘，好像要刻意把自己的敌意掩饰起来。他从容不迫地走到秀秀的沙发前面，动作有点僵硬但是中规中矩地跪在她的面前，低下了头。
秀秀的手里早就握着一条长约两尺鞭梢上有块长方形小皮子的漂亮马鞭。她用鞭梢托住小熊的下巴，向上挑，直到小熊的脸跟自己完全正面相对。小熊的脸是长方形的，鼻梁很直，眉毛很黑，下巴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凹痕。秀秀说：“你很英俊，我喜欢你的样子。”
小熊眼神清澈，他凝视着秀秀，眼中有一丝笑意闪现，就像山间清泉中细小的黑色游鱼，倏忽不见，无影无踪。
秀秀说：“下面24小时，你是我的奴隶，为我的快乐服务。想个安全词，受不了的时候用。”
小熊说：“不必。受得了。”
秀秀有点吃惊，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不用安全词的人。她对小熊开始刮目相看了。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懒懒地说：“把衣服脱光。”
小熊起身开始脱衣服，直到全身一丝不挂。秀秀并不急于做什么，而是用欣赏的眼光一直打量他性感的身体，从上到下，没有漏过一丝肌肉。
秀秀指指自己的膝盖说：“过来。”
小熊俯身伏在秀秀的大腿上，动作略显笨拙。接着，秀秀开始用她的手掌长时间地击打小熊。虽然并不是太疼，但是这种打法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屈辱的。小熊的臀部渐渐变了颜色，而且秀秀已经感觉到他的勃起。她一边用右手继续打他，一边用左手抚弄他的阴茎，小熊很快就把持不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秀秀一把推开他，厌恶地说：“你这个人真恶心，过来给我用嘴舔干净。”看到小熊有点发愣，秀秀在他腿上抽了一鞭子，他吃痛，像突然惊醒一样，赶紧按主人的吩咐去做了。秀秀注意观察他的表情，看出他很痛苦，嘴唇紧抿，腮边的肌肉不时抽动，好像快哭了。秀秀硬着心肠没有理他，看他默默做完了该做的事。
接下去，秀秀说：“你要为这个受到严厉惩罚，去趴在鞭刑凳上。”
小熊默默走到房间另一头一张黑皮鞭刑凳前，伏在上面。秀秀用一条连在凳子上的皮带拦腰把小熊锁在了鞭刑凳上。
秀秀开始对小熊实施一次长时间的鞭打，用的就是那条马鞭。她在每一鞭之后都停下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好像要让疼痛渗入小熊的身体。小熊一开始还不吭声，后来就开始随着每一鞭发出低低的痛楚的呻吟。他的臀部已经开始出现粉红色的条状鞭痕，鞭子落在前面的鞭痕上，疼痛必定越来越剧烈，可是秀秀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小熊终于坚持不住了，开始啜泣，并且说：“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秀秀说：“你不是不要安全词吗？说这种话我不会停。”
小熊再也不能忍耐，流着泪说：“我错了。我受不了了。”
秀秀又打了他几下，才停了手，说：“这是你为你的错误付出的代价。”
在接下去的时间，秀秀命令小熊用嘴为她带来快感，然后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而小熊就蜷缩在她大床边的地毯上，直到天亮。等待他的还有一整天的折磨，他心里既恐惧，又期待。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既漂亮又严厉的女主人，他所渴望的就是匍匐在她的脚下，让她尽情地蹂躏自己，从中体味自己的卑微和忠诚。

白三章

秀秀和小熊结婚十年后，关系变得越来越平淡。因为他们已经熟悉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严重审美疲劳，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很强烈的激情和感觉。
秀秀不理解男人为什么总喜欢弄那事，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从来也没觉得那事有什么好的，看过几回毛片，见那里面的女人总是又哭又笑的，像享受得不得了的样子。她很纳闷，因为她从来没有过快感，总觉得她们那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刚结婚的时候，她跟小熊感情不错，所以就配合配合他，主要是为他服务。如果要问她自己，她宁愿早早睡觉，也不愿意做那事。闹到最后，他们的性活动模式成了每次都要小熊求她，她好不容易才能恩赐他一个机会。
秀秀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小熊不太纠缠她了，而且回家越来越晚。她一开始还挺高兴的，总算不用鼓起兴致应付他的需求了，后来发现他求她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却不由得起了疑心。想查查他手机，可是总找不到机会。这点也不太对劲。过去，他一到家，手机总是随手一扔，常常不知搁哪儿了，铃声一响，满世界乱找。要用的时候找不到，还得打他的号码，循着铃声才能找到。现在，他改成贴身带着了，有问题！一次，趁小熊熟睡的时候，秀秀悄悄从他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一查，果然不出所料，他装了“约炮神器”了。
秀秀本来不知道有这么个手机软件，后来听所里年轻同事说得多了，也知道了。听说安了这东西，方圆几百米内的潜在性伴就可以实时显示出来。秀秀根本不喜欢干这事儿，所以从来也没上过心。那天同事小崔让她也装一个，说“可好玩了”，她也没动心，全无兴趣。没想到小熊他早就装上这玩意儿了，怪不得……想到这儿，秀秀心里一激灵，她虽然不喜欢跟小熊干这事儿，也不能眼瞅着他去找别人啊，那自己成什么了？再说，现在外面多乱多脏啊，他没准儿会得病，没准儿还会传给自己。天哪！
自从留了这个心，秀秀马上无师自通成了明察秋毫的侦探，很多可疑迹象像碳酸饮料中的气泡一样纷纷浮出水面。电影票的存根，领子上的口红印子，内衣上的一根长头发（秀秀留的是短发）。好啊，想学那谁谁？！那谁谁定了个1500个女人其中至少三分之二是良家妇女的指标，正搞到一半的时候东窗事发，贪腐落马了。秀秀不由怒火万丈，心中擂起了战鼓。
那天是个周末，秀秀看着孩子做作业，小熊又要出门。秀秀瞟了他一眼问：“你去哪儿？”
小熊说：“出去一趟。”
秀秀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去哪儿？”
小熊瞪眼说：“我去哪儿还得请示汇报？你是我领导？”
秀秀说：“我就这么随口一问，你发什么火啊，心里有鬼吧。”
小熊说：“有什么鬼，我上公园看下棋去，我有这个自由吧。”
秀秀不耐烦地说：“孩子的功课你什么时候管过一回？走吧，走吧，自由去吧。”
小熊悻悻地摔门走了。他出轨还有理了？气儿这么粗。秀秀心里真是苦不堪言，离婚的念头一闪而过。可是又有一种无力无奈的感觉，孩子怎么办？两家的父母会怎么说？自己一个人带个孩子怎么过？真是烦死人了。
有天下班比较早，秀秀偷偷来到小熊的单位门口，想看看他下班究竟去哪儿。等了大概有半个钟头，看到小熊出来了。秀秀跟着他上了地铁二号线，在宣武门换了四号线，他这是要去哪儿，这么长途跋涉的？小熊在大兴黄村下了车，秀秀跟他一直到了街角的麦当劳。小熊进去了，秀秀没进去，远远躲着看。大约一顿饭工夫，只见小熊跟一个女人一起出来了，样子很亲密，很熟稔，肯定不是第一回了。秀秀眼看着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小宾馆，就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她不想冲上去大吵大闹，让路人看笑话，但是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看来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

黑三章

自从认识小熊之后，秀秀觉得其他人全都黯然失色。小熊的英俊、性感和屈从，使她一想起他就小腹发热。我是不是爱上他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无论是不是爱上了他，反正几天不见就会想他，秀秀很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觉得心里暖暖的、甜甜的。
有一天，他们又约了三小时，小熊工作非常忙，这三个小时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
那天他们又玩得很尽兴，他为她带来快感之后，她允许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他的快感也很强烈。事后，她命他躺在自己身边，他简直受宠若惊，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待遇。
秀秀转过身面对小熊，深深地吻他的嘴唇，然后双手捧着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跟你做固定的对子，我觉得好像爱上你了。”
小熊听了好像有点意外，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小熊的沉默刺痛了秀秀的心，就像在她心中熊熊的烈火上泼了一盆凉水。她说：“你没什么说的吗？”
小熊说：“我有点意外，我当然是非常喜欢你的，可是你这是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和咱俩之间的关系，这么大事儿，我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秀秀冷冷地说：“去趴在鞭刑凳上，好好想想。”
小熊立即下床，走到鞭刑凳前，乖乖伏在上面，陷入沉思。
当打击来临时，小熊才突然像从梦中惊醒。秀秀用的是那条一束皮条扎成的漂亮鞭子，疼痛并不特别尖锐，弥散在整个臀部，令人起性。但是即使这样，在秀秀鞭打了他整整十分钟之后，疼痛还是变得越来越剧烈，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秀秀问：“想得怎么样了？反应过来没有？”
小熊痛楚的呻吟随着每一鞭变得越来越痛楚，他咬紧牙关，泪水默默流下。他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愿意做你的奴隶，做你一个人的奴隶。”
秀秀扔下鞭子，上前扶起小熊，两人吻在一起。他们吻了很长时间，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小熊几乎误了后边的日程。小熊给秘书电话，把预定的业务会议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因为他们今天的这个决定太重大了，是他们关系改变的重要时刻。
从此，小熊和秀秀开始了同居生活。小熊的家在远郊区，是一座独栋别墅，位置偏远，远离商业中心和城市的喧嚣。出于自己的偏好，小熊在买房时本能地选择了远离人群的地方，免得惊扰邻居，也免得自己尴尬。自从与秀秀同居之后，他们的小家成了两个人隐秘爱好的秘密巢穴，成了充满暴力和痛苦的地狱，也成了他们实现心中黑暗欲望的天堂。
以小熊的收入水平，秀秀完全可以辞去工作，做专职太太。可是，两人经过仔细商量，决定让秀秀继续她在虐恋俱乐部的工作，因为怕她完全封闭在二人世界里会产生厌倦情绪。只是她基本上不再上晚班，她的晚上和周末是完全给小熊的。
他们的日常生活像一般夫妻一样，只是在做爱时才扮演各自的角色。家庭环境和俱乐部环境的最大不同是，只是在俱乐部才有仪式的氛围，在家里就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所以在家里做爱，就只剩下做爱前的鞭打，精神上的羞辱淡出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两个人都觉得不过瘾，决定还是用只要在一起时就进入角色的玩法。于是，只要他们在一起，小熊就失去了自由身，成为秀秀的奴隶。她对他颐指气使，随心所欲，而他则时时处处体验着身份的卑微，在痛苦和羞辱中度过每一个夜晚、每一个周末，从中体会她凌厉的爱意和折磨。当然，也有随后的快乐作为痛苦的报偿。他们的感觉是天天从天堂到地狱打几个来回，而这种感觉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

白四章

秀秀最终还是没有跟小熊离婚。小熊在秀秀眼里成了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部分是为了孩子，孩子还小，不知道离婚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万一将来孩子因为这件事心理出了问题，就后悔莫及了；部分是为了自己，自己这么大岁数，还带个孩子，在再婚市场上绝对是“困难户”，难道自己将来就孤身终老吗？秀秀犹豫再三，还是忍了。她跟小熊大闹了一场，小熊也认了错，保证以后不去找别人。
就这样凑凑合合过了很多年之后，终于把孩子熬大了。小小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跟单位一个女孩结了婚，搬出去住了。秀秀和小熊差不多把一生的积蓄都给了小小，付了房子的首付，剩下的他们老两口就管不着了，让这两个小房奴自己去供房子吧。
小熊也变成了老熊，虽然偶尔还会出去拈花惹草，但是五十岁以后，他也收了心，踏踏实实地跟秀秀过日子了。虽然日子有点没滋没味，但是看看周边的人，也差不到哪儿去。
一个炎热的夏日傍晚，秀秀又约了牌局，是她的表姐和姐夫。他们两家碰巧住得近，就隔着一条马路，所以隔三差五地就聚在一起玩牌。他们玩得不大，一四八块的，打一下午加一晚上，最大的输赢也不会超过三百块钱。有一阵她老输牌，虽然假装不在乎地自嘲是“老叔”，其实心里还真有点心疼，钱都让表姐给卷走了。可是麻将这东西就是怪，输出去的早晚能赢回来。尤其老是这同一伙人玩，时间一长就没输赢了，所以秀秀也不真着急。
今天秀秀又赢了，还赢了不少呢，数数有二百多。她今天开了一个“会儿杠”，一人给她二十，秀秀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连了几把庄，和得还不小。有一把是“庄家素捉五”，是表姐点的炮，一把给了她32块，她等着这个五万的时候心跳得好厉害，真够刺激的。
夜深了，牌局散了，暑热也退了一些。秀秀躺在单人床上，开了点空调，一时睡不着，开始想东想西。她和小熊四十多岁分床，五十多岁分房，小熊去睡了小小那间小屋，因为小熊打呼噜太厉害，秀秀睡觉轻，吵得没法睡。也因为她不喜欢小熊对她摸摸蹭蹭，觉得腻味、讨厌，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这件事，到老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老是喜欢这事，又脏又烦的，真是讨厌。小熊变了老熊也好，虽然比年轻时候更难看了，可总算是老实了，也不腻腻歪歪地老缠着自己了。
秀秀想着想着，意识慢慢模糊起来。临睡着之前，她没忘了关空调，外面已经没有热源了，屋里的温度即使没空调也不会再升高。省点电吧，省得每个月去交电费的时候心疼。

黑四章

秀秀和小熊的关系一直从年轻时持续到年老，可是他们一直没领结婚证，只是同居。他们也没要孩子。他们认真商量过要不要孩子的事，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绝对没法养孩子，万一让孩子看到他们的游戏，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既然不要孩子，也就没有必要结婚，所以他们就这么简单地生活在一起了。
秀秀和小熊都跟别人有过偶尔的外遇，这也是他们事先商量好了的：只要对第三人有感觉，就可以交往，但是前提是必须公开透明。所以，数十年间，他们都有过不少“婚外性活动”，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分开，仍是至死不渝的固定对子。有的时候，他们有合二为一的感觉，就是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一样的思维，一样的感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苦俱苦，一乐俱乐。两个人甚至会互相交流通报艳遇，有时候还相互出主意。唯一的区别是，小熊为外遇要付出一些皮肉痛苦的代价，因为他是奴隶嘛。
秀秀对于小熊的外遇不是没有嫉妒的，因为她爱他，一想到他能被别的女人吸引，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酸酸的。但是她也能理解男人想尝鲜的心理，她不想强硬地禁止他的冲动，只是在事后加倍严厉地惩罚他，这也成了他们之间虐恋游戏的最好由头。
那个炎热的夏夜，秀秀又一次严厉地惩罚了小熊，因为那个新来的女秘书。小熊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秘书。这次他真过分，带着新秘书去香港出差一周，今天刚回来。
小熊拉着行李箱进门时，秀秀板着脸坐在沙发里，没有去迎接他。小熊兴奋的笑容僵在脸上，垂下了头。
秀秀指指沙发前的地毯，冷冷地说：“跪下。”
小熊乖乖地跪在她面前。
秀秀让他把七天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事无巨细，竹筒倒豆子。细节精细到上了几次床，用了什么姿势。小熊感到很羞耻，但是还是按照他们之间早已形成的惯例，全都坦白交代了。他暗暗觉得，秀秀这样的盘问也是一种自我折磨，她的心在受蹂躏。
小熊讲完后，双方沉默了一段时间，空气中充满火药味，好像一个火星就能引起爆炸一样。秀秀说：“去拿鞭子。”
小熊起身到他们的刑具箱里拿了一条竹鞭，他明知竹鞭是最疼的，可是他知道，自己这次的过错太大，不疼不足以安抚秀秀的心。他把竹鞭递到秀秀手中，默默走到一个他们专门为派这种用场订制的鞭刑凳前，脱光衣服，伏在上面。
这场鞭打真是惊心动魄，直到小熊泪流满面最终说了安全词才停止。事后，秀秀吻了他密密层层微微隆起的鞭痕，说：“我原谅你了。”小熊抱着秀秀哭了很长时间，沉浸在肉体的剧痛和爱的甜蜜中，他一直在说：“我真的一点也不爱她，我爱的是你，秀秀。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的人，你是我的女神。”
他们相拥着渐渐沉入梦乡。在睡着之前，秀秀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愿意永远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