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士王国》--​反熵行动

反熵行动

生活若没有意义,则更值得人们去经历它。
——加缪

热力学第二定律真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宇宙中所有的事物无限趋向于混沌,也就是熵增。人从出生,成长,到衰老,死亡,无限地趋向于解体,腐烂,化为细胞,在土中或空中消散;树和草也是这样,就连石头沙子也不能幸免。你可以想象这个过程像一场巨大的泥石流,摧枯拉朽,把一切可以称为美的东西消灭得干干净净,杳无踪迹,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暗自下定决心,要搞一个反熵行动,虽然我明知最终胜利属于熵,但是我还是要跟它较量一下。
人不能活得太理性,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迷惑,没有痴迷。这样的活法最直接的害处就是你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因为爱除了痴迷,什么也不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句可怕的话,如果一个女人在26岁之前没有恋爱过,那她一辈子也不会爱了。因为到了那个岁数,什么都看明白了,不会再陷入迷恋。我已经25岁了,要抓紧了。

我的试验品是江山。江山是新来的,跟我同岁,是我部门的同事。我之所以选上他,是因为他符合我心中美男子的标准:脸颊清秀瘦长(不特别长),身材也清秀瘦长(不特别瘦),有一双智慧的眼睛。他最近在长青春痘,看来是憋的,他不自慰吗?不会?不想?不敢?青春痘并不影响他的清秀,我担心的倒是他心理扭曲,如果他连自慰都自责的话。
我明知女追男一般没有好结果,可我还是不得不采取主动,因为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对我没这个意思。要是等他主动,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许永远等不到也未可知。最近有个女孩常常出现在他身旁,看来他正在谈朋友,我得抓紧了,赶紧动手把他抢过来。我要快点还来得及,因为那女孩没我漂亮。他不会是同性恋吧?听说同性恋专爱找难看的女孩,他们受不了漂亮女孩。
我们的工作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空间,被隔板隔出几十个小空间。我趁他上卫生间的当口,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一个条,上面是我的QQ号,署名“神秘女友”。
他回来了,看到我留的条子,开始左顾右盼,他智商再低也能猜出来,写条子的是这间屋子里的某个人,因为他总共出去了三分钟。他的眼光转向我这边时,我抬头跟他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旋即低头。他猜出是我了吗?
QQ的信息提醒终于蛐蛐似的响了起来。不错,首战告捷。
“是你吗?”他写道。
“是我。”我写。
“你要干什么?”
“跟你交个朋友。”
“什么朋友?”
“男女朋友。”
“我有女朋友了。”糟糕,没想到那女的已经是女朋友了。
“还有竞争上岗的机会没有?”
半天没回音。
他不写我写。我写:“我不会放弃的。”
还是没有回音。
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他静静地埋头工作,他心里起了波澜没有?是在思想斗争,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继续发动攻势,传了一首此前不久写的歪诗给他:

我的心
渴望爱情
像大旱时节的土地
盼不来那场滴落龟裂上的甘霖
像汹涌澎湃的瀑布
找不着那支适合被灌满的小瓶
像布满大地的干柴
等不到那颗把它们点燃的火星
我的心
渴望爱情

他终于回信了:“诗不错,是你写的吗?”
他太小看我了:“当然是我写的。”
他写:“没想到你会写诗。”
我写:“朋友的事怎样?”
又沉默了半天,他才回了一句:“试试看吧。”啊,首战告捷,这才是真正的首战告捷,刚才那个不算。

第一次约会,我选了陶然亭,因为那是离我们公司最近的公园。我准时到了公园门口,可没有他的踪影。这不是个好兆头,哪有约会男方晚到的道理?看来,我在他的心中没什么分量。
大约比约定时间过了五分钟,才看到他往这边走过来,不慌不忙,没有赶时间的意思。
他见了我,微微一笑,说了声:“对不起,堵车,晚了点儿。”
我撅着嘴,对自己的早到又气又悔,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有你这样儿的!让女孩等,我好没面子。”
他伸手揽过我的腰,说:“我说了对不起了,你还要怎么样?要罚跪才行?”
听他这么说,我破涕为笑:“这次原谅你,下不为例。”
他说:“你肯定有下次吗?这么自信?”
我还真没想过其他可能性,让他这么一说,我停下脚步,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稍稍有点仰视,他比我高半头,大约一米八的样子),问他:“你跟我不是认真的?”
他说:“谁说我不是认真的?”
我说:“那怎么会没下次呢?”
他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们租了一条船,是用脚蹬的。
我们很快驶离岸边。湖面上微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终于打破沉默:“你看上我什么了?”
我说:“你很帅呀。”
他说:“就这么一个理由?”
我说:“你智商高。我受不了笨人。”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智商高?”
我说:“从眼睛看出来的。”
他说:“哇,你会看相啊?”
一旦聊起来,就收不住了。我是那种直截了当的人,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话题是不能谈的,只要对方是正确的人,我就能造成无话不谈的气氛。比如,谈着谈着,就从他的青春痘说到了自慰。
我说:“你不自慰吗?”
他难以置信似地瞪着我:“这样的问题也能问?”
我说:“怎么了?不敢回答?”
他说:“有啥不敢的,只是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坚持问:“答案是什么?”
他说:“当然,有不自慰的男人吗?”
我说:“没有心理障碍?”
他说:“没有。”
我说:“好,这我就放心了。”
他问:“原来不放心来着?”
我说:“是呀,怕你是个心理有病的人。要交朋友,能不摸摸底吗?”
他反问我:“你呢?”
我说:“我什么?”
他说:“你自慰吗?”
我模仿他的语气说:“当然,有不自慰的女人吗?”
他说:“女的自慰的不多吧?”
我说:“那是过去,老一辈的还有三成女人这辈子没来过快感呢!多吓人!真是白活了,白做女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有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你不是处女了吧?”
我哈哈大笑:“瞧你紧张的那样儿,你们男的对是不是处女怎么总是那么神经兮兮的。我还能是处女吗?我都25岁了。”
他显然松了口气:“我这不是怕你万一要是处女,我这责任就太大了。”
我说:“怕负责任哪?放心吧,我不会赖在你身上的,不喜欢就分手。”
他说:“这儿还没谈呢,就说到分手啦?”
我说:“是你提起来的嘛。我可没说这就分手,要分手也得先在一起啊。”
我终于搞清楚他女朋友的事儿了:原来是他亲戚介绍的一个富家千金,比他家有钱得多,他正不情不愿呢,我就打上门来了。哪个男子汉愿意吃软饭呢?就是自己有钱,女方要是太有钱,男的心里也别扭。
这次约会的成果是他吻了我。这就是21世纪的速度,是我陈依依的速度。

有缘就是有缘。公司居然派我们去上海出差。天底下还有这么凑巧的事儿吗?在双方关系发展的这个关键时刻。我认真地把这当成天意,着意准备了一下,连带什么内衣的细节都想到了。
一出虹桥机场,马上觉得上海跟北京不一样,现代化程度就是高,服务就是像模像样。等候出租车的长队秩序井然,几位着装整齐的导车员戴着雪白的手套,快速有效地报出顾客被分配的出租车的位置和号码,一辆辆出租车载上客人迅疾离去。虽然等候的长龙蜿蜒数十米,但是很快就轮到了我们。露天冷气喷出白雾,电子屏幕显示“气温34度,等候区温度26度”。想起北京火车站乱哄哄、一窝蜂似的出租车站,不由人不服气上海,虽然上海人和北京人大多数时候像天敌似的互相看不惯。
几年没来上海,上海又添了好多高楼大厦,一路上令人目不暇接。江山把手悄悄放在我手上,我感觉到内心的悸动。爱情真是奇妙啊。手还是原来的手,普通的手,怎么有了爱情它们就变成神经放大器了呢?皮肤接触的刺激感觉强烈了一千倍。我轻轻拿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然后在他手心轻轻一吻。他再也把持不住了,我们吻在一起,一直吻到车到宾馆,足足有二十分钟时间,引得司机不时从后视镜看我们。我们也顾不了那么多,随他看去。好在那司机一点不讨厌,一言不发,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我们要了一个标间。据说按照以前的规矩,拿不出结婚证是不能住一个房间的。现在旅店总算是对恋人网开一面了,不用做贼似的了。
我们到了房间,什么也顾不上就火急火燎地做了爱。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虽然不是各自的第一次,但是感觉还是很新鲜、很刺激。我终于得到他了,他终于完完全全是我的了。这感觉真好。又是一次大捷啊——是我对熵增趋势的一次大捷。
我们在宾馆对面的一家小馆子吃晚餐。白斩鸡是少不了的,鸡骨那里还有丝丝血迹,鸡肉又嫩又滑。上海人就是会享受,每个小菜都那么精致,要在北京,一定要到私房菜馆子才能做出这个水平,而这里不过是只有十张桌子的一间街边小店。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在街边溜达了一会儿。长乐路附近,各色小店鳞次栉比,各色商品争奇斗艳。衣服虽然样子不错,但是比北京贵太多了,听说长乐路的小店在上海也算是价格昂贵的。尽管如此,江山还是给我买了一件T恤,上面有英文的“热恋中”字样。这样的词句如果用中文就显得太直露,英文则显得含蓄一些。就这么一件T恤居然要价一百八,我不让江山买,他还是坚持买了下来。热恋中的人是最好的顾客,他们全都昏头昏脑,不会斤斤计较的。
我们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招牌——“枕边絮语”,从外面看不出是卖什么的。走进去一看,我们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间情趣用品店。尽管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侣,看着那些东西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我看到一副手铐,就冒昧地问了句:“有鞭子吗?”那位面目姣好的中年女店员连声说:“有的,有的。”说完忙不迭地拿出几条鞭子。我一眼看上一条藕荷色的鞭子,在半尺长的鞭柄下,几十条尺把长的皮条紧紧扎成一束,看上去赏心悦目。江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大概没想到我的这一面,就让他见识一下吧。我连价都没讲,就付了两百块钱。那女店员脸上闪过一丝既感激又会心的微笑,她当然明白个中情趣了。
回宾馆的一路,江山一言未发,若有所思。看来我吓着他了。
回到我们的房间,他一屁股坐进沙发,继续低头沉思。
我开始脱衣服,直到全身不着一缕。这个过程中,江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严肃,神情紧张。
我拿起那条新买的鞭子,缓缓走到江山面前,跪下来,把鞭子递给他,说:“试试看。”说罢,我起身走到床边,爬上床,跪在床的中央,把脸埋进枕头。
江山沉默了很长时间,在我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才看到他站起来,手握鞭子走到我的身后。
在第一下打击来临的时候,我并没觉得很疼,只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但是有几次,鞭梢扫到大腿内侧的娇嫩皮肤,疼痛十分尖锐,我不由呻吟了几声。江山立即停下来,问:“行吗?”我咬牙说:“没问题,还可以再重一点。”江山又鞭打了我很长时间,直到我忍不住开始啜泣。
江山扔下鞭子,把我抱在怀里,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我身上的鞭痕,还吻去了我的眼泪。他问我:“你喜欢这个?为什么以前没说过?”
我忧心忡忡地说:“怕把你吓跑呗。”
江山双手捧着我的脸说:“小傻瓜,我是有点意外,可是我觉得很有趣呀,痛快淋漓,有权力感。”
我说:“我也喜欢这种把自己完全交给你的感觉。我觉得,这样才能消除两人之间所有的不和谐。”
他说:“你觉得咱们之间还有不和谐的地方?”
我说:“虽然表面上没有,但是一个灵魂跟另一个灵魂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总有不重叠的地方。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我也完完全全属于你。”
他说:“在你这样完全臣服于我的时候,的确有一种你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感觉。”
我说:“这就是女性的极致。我还希望你以后在对我有什么不满的时候,只用这种方式来纠正我、惩罚我,直到你对我满意为止,好吗?”
他说:“你给我的权力太大了,我怕真的伤了你——我的意思不是肉体上,是心理上。”
我说:“不会的,你不会伤我的,只要你还爱我,怎么做都不会伤害我的。”
他如释重负地说:“好,咱们来试一试。你真是让我意外地惊喜,以前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们会有这样一种关系。”
我说:“我们就活在梦里好不好?我喜欢活在梦里。”

从出差回到北京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我们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变得游戏化、戏剧化,带有越来越浓重的角色扮演色彩。江山仿佛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公司职员,我也不再是他的同事。他甚至不是我单纯的爱人,我也不是他单纯的情人。他是我绝对的主人,掌握着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力。虽然这权力并不是真的,但是已经迅速升级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那天,老板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宣布,提拔我做部门经理。这个老板虽然没有什么学历,却是一个商业奇才,做什么成什么。当初,他创立公司的时候,据说只有两万块本钱,现在公司资本已经上亿了。老板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色迷迷的,对漂亮的女员工有时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垂涎三尺的表情。江山对他有点神经过敏,虽然还到不了嫉妒的程度,但是常常会感到自尊心受到挑战。这次又是。老板提拔我,没提拔他,而且以后我就成了他的直接上司。他心里郁闷,我看得出来。
果然,我收到一条他发来的QQ信息:“别太得意了,晚上你将为此受到惩罚。”
我立即回了一条:“我是你的。我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晚上回到家,游戏时间开始后,江山用手铐把我的双手铐在背后,然后让我伏在沙发背上。他把我的裙摆撩起来,褪下我的内裤,开始长时间地鞭打我,直到我疼得泪流满面,他才住手。然后,他从背后进入我的身体,并一再问我:“你是谁的?”我一边啜泣,一边回答:“我是你的。”完事之后,他让我在床边跪了很长时间,才允许我上床睡觉。
他吻我,不无担心地问:“我没有伤害你吗?”
我哭着说:“没有,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一个人的。”
他欣慰地说:“我又高兴了,我不难过了。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我深深地吻了他:“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要成为你快乐的源泉;我要你也成为我快乐的源泉。”

我们决定结婚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因为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两家人的事。我们跟老板请了两个星期的假,飞到美国去旅行结婚了。
在美国西海岸,我们租了一辆车,沿着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开到洛杉矶。这条路真是太美了,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和碧蓝的大海。一路上,我们在每个观景台都停车眺望。风景变幻无穷,有时大雾缭绕,有时碧空如洗,大海有时惊涛拍岸,有时平滑如镜。
我们住进一个汽车营地,这地方的名字令我们意外惊喜,叫中国崖。看到一块说明牌,原来在150年前,一批中国人从这里登上美洲大陆,在此定居,此地由此得名。150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两个中国人去国万里来到这个地方,居然遇到了祖先的栖息地。真是缘分。
我们从住处走下海滩,相互搂着坐在沙滩上,落日的余晖把海面涂成一片金黄。我对江山讲了我与熵的战争,我们终于战胜了熵,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对于熵来说,两个人的几十年只是一瞬而已。

标签: 李银河, 黑骑士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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