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士王国》--​相约五色土

相约五色土

如果你爱我,就残酷地对待我。
——马索克

记得弗洛伊德在哪里说过:“如果有一个东西,一再的重复,你却从不厌倦,那就是性了。”对这话她原来不太信服,比如说一个得洗手症的人,他一再重复洗手,难道洗手是性吗?但是不用别人来反驳她,她自己就可以反驳:那不是正常人,是病人呀,不算数的。除此之外,她找到了唯一的一个例外,那就是吃饭,人们一再地重复吃饭,却从不厌倦,但是吃饭不是性。就这样想来想去,她发现除了洗手症和吃饭这两种情形之外,人一再重复而从不厌倦的事情恐怕就是性了。虽然弗洛伊德的很多理论都被后人否定了,但是这个论点应当是站得住脚的。
她对虐恋的爱好就是这样,一再重复,却从不厌倦,从小姑娘时期一直持续到现在,这么说虐恋就是她的性了。现在她已经三十岁了,还看不出丝毫厌倦和改变的苗头,这个性恐怕就要伴随她终生了。
不论她看的书有多么厚,只要其中有虐恋情节,她都会在几分钟内发现,并且怀着偷窥的心情来看这些文字,阅读时的状态只有“饮鸩止渴”这四个字可以表达;读福柯传记,知道他喜欢虐恋之后,她马上觉得自己能了解他的内心,并且在有人攻击他之所以对权力问题那么感兴趣是因为这个的时候,她会立即在内心为他辩护,为他抱屈,而且不管别人对他有多少争议,他都是她心中永远的偶像,虽然他的好多书她都读不懂;在知道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卢宾是一位高调的虐恋爱好者之后,她也马上会觉得跟她心灵相通,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性倾向佩服不已,对她高调在自己家里装修地牢的行为更是羡慕有加。
在她的心目中,虐恋既是她的天堂,又是她的地狱。说它是天堂,因为它给她的体验是狂喜,欲望实现时的感觉就是天堂;说它是地狱,因为它有一种阴暗的哥特色调,是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它让她羞得无地自容,内心备受折磨。她心里暗想,卢梭当年写出他喜欢女教师对他的鞭打,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自从有了互联网,这种在人口中少而又少的人们终于可以互相找到彼此了,他们成立了许多的秘密组织,一群同好在一起实现他们隐秘的欲望。可是她从来没有去参加任何一个这种组织,她觉得自己这个欲望太隐私了,绝对不可能跟第三人分享,所以她总是在寻找那个唯一的伴侣——那当然是一位男性主人,他能理解她受虐的欲望,同时也有自然的、无矫饰的施虐欲望,施虐对他来说应当是一种内心的需求,而不只是角色扮演。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可遇而不可求。如果说普通爱情发生的几率已经少得可怜,那么这种有特殊要求的爱情发生的几率一定低于万分之一,也许低于十万分之一。她惊喜地发现,在互联网上,即使是这种几率很小的人也能找到,可惜她找到的几个,不是日本人,就是英国人,要不就是德国人,同他们在现实中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但是这也使她感到大受鼓舞,只要坚持不懈地找下去,就一定能够成功。她在内心中默默祈祷,让上天赐予她这个人。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真的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或者说是她的黑色骑士,因为虐恋中主人都穿黑色皮革服装,所以会被称为黑色骑士。他的性格中有天生的虐待倾向,也是从小如此,后来因为长期压抑,他几乎得了抑郁症。现在好了,他们彼此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人。
他们开始是在网上长谈,谈得很深。当然,他们也共同探讨过这一倾向的成因。有一种理论说,是因为在青春期,也就是性觉醒时期,性欲望是被惩罚的,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自己内心,不管是因为什么,在他们的心目中,性欲是与惩罚联系在一起的,于是,他们不再能够喜欢与惩罚分开的性,只有和惩罚联系在一起的性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性感的。
最终,他们决定见面。他们约在中山公园的五色土见面。她站在五色土的中轴线上,因为中点只有一个,应当很好找。她是奴隶,理应早到,所以她比约定时间早15分钟就到了。她静静地站在五色土的南北中轴线上,仔细观察过往的行人。他们并没有在网上互相使用视频,因为他们交的远不是一般的朋友,即使两个人在外貌上不能互相满意,他们也很珍惜跟对方的关系。也许是有怕过于失望的因素吧,反正两个人都不愿事先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所以对方外貌如何,直到见面仍是个谜。
时间到了,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左顾右盼。忽然,她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大步向她走来,她的心开始狂跳。啊,他真高啊,大概有一米八左右吧。他皮肤微黑,长得并不太英俊,但是脸上的线条很阳刚,像谁?她急速地在自己喜欢的男影星里搜寻,有点像李察基尔,眼睛不大,也说不上漂亮,却非常男性。
他走到她面前,问她:“是你吗?”
她满脸羞红,说:“是我。”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足足有一分钟,她觉得时间好长,好像地球已经停止了转动。她不像范冰冰那样美得张扬,属于周迅那个类型,不打扮的时候看上去很平常,稍加打扮就会显得相当美。而且,她的身材非常好,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她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乳房和臀部,她的乳房圆圆的、鼓鼓的,虽然有点沉甸甸的,但是一点也不下垂;因为从来没有怀孕生过孩子,尽管已经三十岁了,她的乳头依然没有变粗变大,看上去像一对粉粉的小樱桃;她的腰相当细,臀部浑圆。她有时会假装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很挑剔地看自己的身体,结果相当满意,可以打八九十分吧。
她忽然听到他说:“给我你的手。”她不知所措,迟迟疑疑地把右手伸给他。他从兜里掏出一只皮革镯子,看上去像皮表带一样,不同的是在应当是手表的部位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扣带。他为她戴上镯子,亲手系好了皮带扣。
她心中狂跳,满脸通红。他凝视着她的双眼,说:“那只手。”
她慌忙把左手也伸了过去。他掏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仔细地做了完全相同的一套动作。态度严肃,认真,仔细到有点变态的程度。他的动作让她感觉到,自己已经从此进入了一个非常认真的关系。
她以为到公园来约会,一定会有一个长谈,但是他似乎并没有谈话的意思,只是简洁地说:“现在跟我回家。”
他口吻中有一股不容分辩的蛮横,简直就是一道命令。她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去。两个人并没有像情侣那样并排走,而是他在前面,她在落后他一步的右后方。他走路很沉稳,步速并不太快,但是散发出一种自信和粗犷的气息。她走着走着,心花怒放,感觉自己接近了期待已久的天堂。
他开的居然是一辆悍马越野车,她只在《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里见过这种车,方头方脑的,全身见棱见角,没有一根圆润的线条。她在北京只见过一次这种车。这又是一个给主人的阳刚加分的因素,她觉得这款车是她所见过的最阳刚、最彪悍的。她心中暗喜,车如其人,主人恐怕就是这种阳刚和彪悍的人吧。虽然才见面没有几分钟,她已经很自然地在心里称他主人了,一点障碍都没有。
刚一上车,还没有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稳,主人已经将她的两个手腕拉到背后,“咔”地一声把两个手镯的锁扣锁在了一起。动作有些生硬,但是并没有弄疼她。她心里一阵慌乱,但是马上平静下来,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比熨帖。
主人开始稳稳地开车,他车技很好,一看就能看出至少有十年以上的驾龄。每当在红灯前停车时,即使原来速度很快,她也不会感觉到突兀和向前冲,好像刚才车速并不是那么快,而是一直在缓慢滑行。
到了私密场所,主人开始说话,用很平和的方式聊天。由此分析,主人是个神经容易紧张的人,在有陌生人的场所不善言谈。
他说:“终于见到你了。我一直在猜想你长什么样。没想到你这么美。我非常喜欢你呀。没准儿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一时语塞,嗫嚅地说:“我也非常喜欢你,主人。”
他一边看路,一边用余光观察她:“主人?你叫我主人?好啊,我喜欢。”
他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小腹微微有点发福。他非常诚恳地说:“虽然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我们的网上通信,但是我觉得咱们两个属于心灵相通的人。我希望你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追求快乐,我的快乐,你的快乐,我们俩共同的快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你同意吗?”
她深深地点头:“我同意。”
他腾出右手,把她的肩头揽过来,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一吻说:“好极了,我非常高兴认识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美丽可爱的小奴隶了,我是你的主人,好吗?”
她因为手被铐,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她扭身仰望着他,热切地说:“好的,主人。”就像新娘在婚礼上说:我愿意。

他是一位成名画家,他的家建在怀柔的深山当中,没有近邻,因此,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打扰别人,也不会受到别人的打扰。这一点非常重要,也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理负担。他家原本有一位中年的保姆,她早在跟他见面前就向他提出,把保姆辞掉。她可以做保姆所做的一切事,最主要的是,她希望有一个绝对的二人世界,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做真实的自己,而不会受到干扰。他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
梦幻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晚,她躺在自己的舒适的房间里,思前想后,难以入眠。她是一位网络作家,终日沉浸在写作当中,而她写的所有小说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虐恋。她对此永远充满遐想,从不厌倦。这也是她唯一的写作动力。在写作时,她常常感到小腹温热,阴部肿胀。她常常想起弗洛伊德的原欲受阻理论,觉得说得太对了:因为自己的欲望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所以在写作中以井喷状态得到升华。
幸福像一缸温暖的水,她沉浸在其中,全身感到无比舒坦。她欣慰地想到,从现在开始,她不用在自己的脑子里构筑各种虐恋情节来自慰了,这些事情都将一一在她的生活中真实地出现。只要想想白天她和他初次见面的细节,她就觉得小腹一阵温热,阴唇变得湿漉漉的。她对自己说,再最后自慰一次吧。当然,过去自慰时幻想中所有情节的主人都换成了他。她只用了几分钟就到达了高潮,然后立即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就起了床,怀着开始全新生活的喜悦。她开始做早饭,并且趁着他没有起床的间隙,打扫房间。最繁重的一项工作是用吸尘器清扫地毯。她欣喜地发现,主人在几个主要的房间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她心里明白这是主人的体贴。打理地毯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这下她有不少活儿要干了。
主人穿着件睡袍从楼上下来,看她正在忙碌,用欢欣的声音对她说:“早上好。”
她听到主人亲切的声音,立即放下手中的吸尘器,面对主人跪下,轻声说:“早上好,主人。”
主人说:“来吧,先吃早饭。”
餐桌是一个相当大的长方形桌子,桌腿很粗,有半尺见方。主人坐在桌子的一端。她从厨房将已经做好的早饭端来,一一在主人面前摆好。
他说:“你也吃,就坐对面。”
她犹豫了一下:“您先吃吧。我随后再吃。”
他想了想说:“也好。”
他开始吃饭,她站在他的右后方,一直伺候他吃完,把餐具收拾干净,自己才在厨房草草吃完早饭。
早餐过后,主人说:“没事了到我的书房来。”语气相当严肃。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主人的书房。主人坐在沙发上等她,看来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主人说:“你跪下。”
她赶紧低头跪在地毯上。
主人问:“你一直自慰吗?”
她很羞惭地说:“是的。”
主人又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知道了?她嗫嚅地说:“昨天晚上。”她偷眼看他,他的表情表明,开始有点意外,但立即变得相当阴沉。她在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已经有主人了,为什么还要自慰?
他走过来,将她的双手用手镯锁在背后,然后严厉地说:“到鞭刑凳那里去。”
她心里猛跳,默默走到房间显眼位置放置的一张到她大腿根那么高的凳子前,凳子上有厚厚的海绵垫子,应当相当柔软。
主人说:“弯腰,趴在上面。”
由于双手被锁在背后,她的动作有点笨拙,但是她还是非常努力地以正确的姿势趴在了刑凳上,果然很柔软,她的小腹伏在上面觉得相当舒适。她的臀部高高翘起,看上去那么诱人,又那么脆弱。
他从壁柜的一排木钉上摘下了一条皮鞭,皮鞭造型优美,在一个半尺长的把手下,有一簇一公分宽、几十公分长的皮条。
他走到她的身后,将她的女仆短裙撩了起来。她按事先定好的规矩,没有穿内裤,那是为主人使用方便而特意规定的。他长时间地抚摸着她那浑圆的臀部,对她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他说:“你已经有主人了,难道还需要自慰吗?你的一切都属于我,包括你的快感,你的欲望,你的一切。你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在我这里实现,你的自慰是对我的侮辱,你明白吗?”
主人的逻辑无可辩驳,她诚恳地说:“我明白,我错了,对不起,主人,请您严厉地惩罚我。”
接下去的时间,主人开始鞭打她,鞭打的节奏从容不迫,简直可以说相当缓慢,好像主人想给每一鞭足够的时间,让疼痛进入她的身体深处,直到渗进她的心里。她一开始还忍着不哭,不喊叫。可是,随着鞭打的持续,她开始流泪,接着她彻底放弃了自尊心,开始哭喊,求饶,她哭喊着:“主人,我以后再也不做了,我保证,求求您,我会听话的……”
鞭打终于告一段落。主人看来相当兴奋,就让她保持这种屈辱的姿势突进了她的身体。他们很快就到达了高潮。事后,主人长久地抚摸她备受摧残鞭痕累累的部位,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在那上面轻轻一吻。他的吻尽管十分火辣,但是烙在她滚烫的臀部的那一吻,感觉竟然像是将一个冰块放在上面,使她全身为之战栗。她为这一吻感动之极,泪流满面。
随后的日子,几乎每一天都很和谐,几乎每一天都有惊喜,他们两个人很快就熟悉起来,因为他们本来就心灵相通,正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很快搬进了他的卧室,现在那是他们的卧室了。她还是承担多数的家务,但是有特别累人的活儿,他也一起做,比如说清理地毯。有时,他一时兴起,还会跑到厨房炒一个菜。他是艺术家,对厨艺也有心得,他的厨艺比她高,只是轻易懒得动手。他们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些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之类的蔬菜,自己种的东西吃起来最放心,不足的部分到附近的农民集市去买。虽然集市里大多数东西都完全要不得,不是假货就是品质极差的垃圾,但是新鲜蔬菜例外。
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作画,她写小说。但是他们的游戏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而她始终称他为主人,这一点并没有因为两人的熟稔而改变。他们买了一对对讲机,他有需要就会用对讲机叫她,而她随时等待他的召唤。常常是他呼唤她:“我累了,过来陪陪我。”她立即将手头的电脑文件保存一下,飞奔下楼——她的工作室在楼上,而他的画室在楼下。
她来到他的画室,他正坐在沙发上读一本书。她走过去,跪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他放下书,俯身吻她,他们虽然已经熟悉到老夫老妻的程度了,但是他们还是常常接吻,就像新婚夫妻那样,像热恋中的男女朋友那样。虐恋是他们两人生活中永不厌倦的惊喜因素。她觉得爱的吻奇妙无比,她想起以前看到一个科幻片,一个人变得像一粒米一样小,可以通过接吻从一个人的嘴里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嘴里。他们的灵魂就在这吻中来到了对方的嘴里,两个人的灵魂融为一体。
她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步他会做什么,而她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异想,让她感到生活中充满了惊喜。
他让她把衣服脱光。她立即起身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全身只剩下两个手镯——如果那算是衣饰的话。她已经克服了初来时的羞怯,可以非常坦然地做好这件事了。
他走过来,将她的手镯在身前锁好,把她带到画室中央的一片空地上,用屋顶垂下来的一条锁链扣在她的手镯上,这样她就被迫双手高举在头顶上方被锁定在画室中央了。
他从壁柜中选了一条柔韧的鞭子,鞭子很长,看上去像一条蛇。她心里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这条鞭子抽在身上会非常疼的,不像主人用得最多的、有一束细皮条的鞭子。
主人开始鞭打她。第一鞭就让她尖叫起来,并且在她的臀部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斜斜的鞭痕。第二鞭已让她泪流满面。第三鞭更是让她大声地哭了起来。主人扔下鞭子,走到她身边,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她的眼泪,吻她的嘴唇,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你太美了。”
她也回吻他,说:“我爱你,我是你的。”
他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三条新鲜的鞭痕,若有所思。然后他将她的身体轻轻转过去,使她背对画架方向,说:“好,就这样,别动。美极了。”
他走到画架前,开始画她的肖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可能已经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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